明末清初太原的一线文脉

沉寂在地下的文物，从来都是历史的第一叙述者。

据清康熙《阳曲县志》载，在太原城周围有明代晋藩诸王及妃墓30多座。2021年底，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发布最新考古成果称，考古工作者历经两年时间，在太原市小店区东峰村东北发掘了明代藩王晋端王陵园，其范围远超亲王陵园规制，其中晋端王墓地宫营造规格居已发现的明代中后期藩王墓之首。这次考古发现入选“2021年度山西重要考古发现”。经考证，陵园主人为第七代晋王朱知烊。15岁的朱知烊于明弘治十六年（1503）袭封，嘉靖十二年（1533）45岁薨逝，因“守礼执义”被追封为晋端王。此时，距第一代“晋王”朱棡就藩太原的明洪武十一年（1378），已过去150多年了。

明太祖朱元璋一统全国之后封建诸王，洪武三年（1370），“夏四月乙丑，九子一孙，同日封为王，授之册宝，锡之车服，胙之土田”。其中第三子朱棡被封为晋王，封国在山西太原。

(资料图)

晋王的儿子们，则以山西的地名作为封号。晋王、晋王府，还有临泉府、宁化府及其郡王、将军、中尉、公主等，不仅与太原城甚有关系，而且有明一代，与以傅山为代表的傅氏族群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傅山之孙傅莲苏《傅征君事实》开首写道，傅山“世为大同人，六世祖天锡，以《春秋》明经为临泉王府教授，始徙居太原忻州”。

傅天锡生子傅康，为傅山五世祖。傅康之子即傅山曾祖傅朝宣。傅朝宣被宁化王府抢入选作仪宾时是哪一位郡王在位？

考晋藩宁化郡王之封，自永乐二年（1404）朱济焕始封，至万历四十四年（1616）朱敏济袭封，历九代而绝嗣。第三代宁化王朱钟鈵（1472~1491嗣）以罪幽而卒，其长子朱奇濦25岁亦卒，以致1491年至1529年之间，宁化王未有袭嗣。

据此，傅朝宣寓居太原之1520年，宁化王暂空。其时，朱奇濦之子朱表樔于正德十三年（1518）即以辅国将军管理府事，直到嘉靖八年（1529）乞封准袭，至隆庆四年（1570）68岁时薨。因此傅朝宣入赘是在朱表樔手上发生的，其时亦是第七代晋王朱知烊在位。

1570年，岁在庚午，六月初，明代著名文人王世贞（1526~1590）从家启程，赴山西按察使任，六月十五日至太原。

王世贞到任后，八月，监试山西乡试，十月，监试山西武举乡试，写下《晋阳贡院试士》三首。

他还登晋阳南城楼眺望，高城飞阁，陡绝丹梯，满眼是“四塞西开秦道路，百盘中吐晋河山”的雄胜气概。重阳节，他又登镇楼小宴，凭阁俯瞰千岩万木、一派苍郁的晋阳风色。

这也是《钦定古今图书集成·太原府部》记述的明洪武九年晋王朱棡岳父、永平侯谢成在宋城基础上扩展的太原：

周围二十四里，高三丈五尺，外包以砖，池深三丈。门八：北曰振远，曰拱极；南曰迎泽，曰承恩；东曰宜春，曰迎晖；西曰阜成，曰振武。外各建月城，上各建楼。角楼四座，周垣小楼九十二座，敌台逻室称之，崇墉雉堞，壮丽甲天下。昔人有“锦绣太原”之称，良不诬矣。

从1570年上溯50多年，这也是傅朝宣遇上的“锦绣太原”。

据傅莲苏“正德十五年寓居太原”之说，傅朝宣此前并未居于太原，而应居于忻州家中。那么，正德十五年（1520）他为何出现在太原的街头，出现在宁化王府前？

傅朝宣的父亲傅康早逝，其时傅朝宣才生下8个月。据傅眉《钞梁书新事偶题》，称傅朝宣为“太学生西冈君”，西冈是傅朝宣的字，太学生的身份说明傅朝宣在府学读书，年龄在15岁左右（傅山就是在15岁时受知于文翔凤），已取得入国子监的资格。可知傅朝宣从小是在孤母的教育下学习儒家著作，先成为一名太学生，“封承务郎”是被王府选中仪宾之后的事。

又据傅山《杂记》：

先曾祖之结姻王府也，迫于势。即因骑过中尉之门，中尉数数见之，一旦拥入，莽插戴之，不令出，遂闻之于府主，而请为仪宾矣。

王府选择仪宾是有条件的。弘治朝改定，各王府选择仪宾，仪宾的年龄必须大宗室女5岁以上，“本境之内家道清白，人物俊秀者”，如不是王府本地子弟，只给冠带，不授品级职事，不予婚资俸禄。

从中可知，当时在太原府学读书走科举仕途的傅朝宣，曾多次骑马经过宁化王府的中尉之门。这个傅山心中“本是俊男子”的先曾祖，结果让中尉看上，被抢进王府入赘。作为太学生，为何还能经常骑马上街？明初科举，各省乡试先有3天的笔试，通过的士子10天后还要面试，即测验“五事”，观察骑马是否敏捷、射箭是否准确、书法是否端正、算术是否精通、判案是否公道。如此，则太学生傅朝宣骑马过中尉之门，或是练习骑马以应科考。出乎傅朝宣意料的是，他被抢入宁化王府做了“仪从宗亲之国宾”的亲藩之婿，成了国戚。

选为仪宾，会被授予相应的“禄秩”，即官吏食禄的品级，将军府仪宾按品级依次授予朝列大夫、奉训大夫、承务郎的散官阶，明代规定“乡君仪宾从六品”，是为承务郎之品秩。

那么，傅朝宣入赘于王府谁家女儿？又成为哪位主、君的丈夫即仪宾？傅山所记为“骑过中尉之门”，然镇国、辅国、奉国中尉之女，统称为宗室宗女，其夫不再称为仪宾，而被称为宗婿，因此，傅朝宣入赘为“仪宾、承务郎”，断然不会是中尉女儿的丈夫。推测其情，应是宁化王府奉国将军为女择婿，但将军不可能坐在府门口为女儿挑选女婿。那么谁来做这件事合适？应是身为将军之子的镇国中尉，也就是兄为妹选婿，选中后由郡王来安排婚配。

傅山所记“遂闻之于府主，而请为仪宾矣”，此处不称某王而称“府主”（傅山《杂记》还有一则，云“至先叔径以其子尚晋穆王之女”，且注曰“裕王之妹”，可证“府主”非“王”），正说明当时宁化王空缺，朱表樔以辅国将军管理府事，“府主”即朱表樔。时年15岁左右的傅朝宣入赘宁化王府，应是与朱济焕其中封为奉国将军的某曾孙之女婚配。

傅山《杂记》又云：“既赘于府，随其党朝王画卯，米盐牵制，不得自由，甚恨之。”

傅朝宣虽“不得自由”，但所生子女可随父姓。殷太宜人“而生先大夫兄弟三人”，即傅山先祖傅霖、傅震、傅霈，俱登科甲，人称“三凤”。

傅朝宣虽在仪宾府过得不快乐，但3个儿子有出息是他的慰藉。他的字写得很好，不忘教导做官的儿子。傅山一直珍藏傅朝宣写给在睢陈做官的傅霖的一封家书，字法森逸多奇气，其中写道，“尔做官只要体贴‘公生明、廉生威’六字足矣”，信末又大书一行曰：“切忌乘怒责人。”其时，傅山的先四祖傅霓跟着傅霖，信中又说“四小子在彼不读书，便送来我一顿打死”等语。傅山曾把这封家书摹刻上石，以作家宝，可惜在乱世中遗失了。

据史载，晋藩诸王大多优游文史，耽于吟哦，又能心向学术，勤于校雠。晋穆王朱敏淳择良宵在府中宴集，梅肥雪香，客皆风流，仍不忘抒发“保民如不负，尊酒答家皇”的志气。晋裕王朱求桂爱游赏，流连于“晋阳八景”，以“云淡星将没，风轻月已低”状蒙山晓月，以“山空云更白，秋尽叶俱红”状崛围红叶。他还过纯阳宫小作盘桓，值“古松邀月隐，修竹弄风斜”，与道人闲话，佳兴清幽；在秋日的晚风中衔杯极目，遐思远穷，不羡月宫无垠，发自内心叹美“未若桐封古晋雄”。

然而正如傅山所云“志气不可空抱”，晋藩虽有贤王而天不假年，崇祯帝讳譔虽勤于政事，而此时之王朝已是风雨飘摇。晋裕王死后，嫡长子朱审烜于崇祯八年（1635）袭封，是为末代晋王。甲申太原城破，朱审烜投降随至北京，清顺治三年（1646）被斩首于菜市口。也就是在这一年的四月十二日夜，巍峨的晋王府被大火燃烧一个多月化为废墟，自此从昔日屏藩明室的太原城内消失，大明晋藩268年的历史就此走到尽头。朱元璋为晋王房孙辈拟定20字后代世系“济美钟奇表，知新慎敏求，审心咸景慕，述学继前修”，凝固在第十一代晋王朱审烜流下的血泊中，飘落在历史变幻的烟云中。

其实，傅山对晋藩和故朝一直念念不忘。他为善书的晋王“昌谷堂”写诗，生发“作字如作人，亦恶带奴貌。试看鲁公书，心画自孤傲”的感喟；他和明宗室弟子交游，写诗哀悼投玄通观前井水而死的有气节的朱霞；他在善画兰兼工小楷、能操琴弹琵琶的晋王府乐长秀云遇人不淑亡故后，“召僧尼道，引郊外，与所知词客数辈，酹之酒而葬之”；他见识过晋府中享誉山右的能书者叶云谷、张凤举、彭世隆，品评晋宗室朱对阳学文徵明、梅川学米芾和以画名兼习书的梅峻、梅云兄弟，而得出“此实笨事，有何巧妙，专精下苦，久久自近古人矣”的不刊之论；他曾从河东府购得《绛帖》一部，又为河东府将军宗室读书苦心、绝无此人的抑甫题画，还借读双塔寺雪峰和尚从河东王府购藏的《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，遇上法师正眼，感叹泣下而曰“此神州臣子心，即诸佛心也”；康熙十七年（1678 戊午）三月，已是72岁的他，在清源县署与县令储方庆纵谈三夜，获睹明神宗御书“海阔”五言十字，赞赏“一字整于一字，一画劲于一画，威仪恂慄，无所不备”，批评了董其昌“谓赵孟頫为五百年来一人”的论调，认为“以若见解习气，仰视神宗兹制，不违咫尺，有汗流浃背已耳”，落款为“臣山观”，在一缕故国之思（《书神宗御书后》）；戴梦熊于康熙十九年（1680）补刻晋庄王世子朱奇源编汇《宝贤堂帖》53石，其时74岁的傅山“老来诸缘牵率一切皆断，惟水墨积习未除”，遂为此胜举写下跋语，赞叹其银钩铁画、风流蕴藉。

一线文脉，馨香不绝，太原城已越500年沧桑。而今的太原城内，在桥头街宁化府巷60号门前，爱吃益源庆老陈醋的人们还在耐心地排着队；纯阳宫内陈列的明嘉靖四十一年四月吉日铸、晋藩宗室朱知□等造的一对铁狮子，仍不失威武；钟楼街旁的那条叫“晋府店”的窄小巷子，偶被打捞历史的过客凝视久之；鼓楼街唱经楼对面发掘出刻有“晋府宫用”“典膳所造”“内膳所造”款识的青花瓷器残片为后人珍惜摩挲，想象那“万福攸同”款的穿花凤纹碗为谁人所用；而埋在东峰村的天性笃孝、喜欢读书的晋端王朱知烊，至今还让人遥想当年他在自己的“志道堂”“养德书院”，校刻、翻雕《四书五经注解》《文选》《唐文粹》《宋文鉴》《读书谱》诸书的盛事。

这些刻书当时便被誉为“佳刻”，尤为后世藏书大家珍若拱璧。这些刻书纸墨上乘，刷印装背极为考究，且大都大字宽行，书品上佳，蓝绫包背装，书式多存古意，尤足发思古之幽情。是的，就是这些刻书，我们有理由相信，它们应该是当年傅朝宣被选为仪宾后读过的，也应是他子孙，从傅氏“三凤”到离垢居士，到青主先生再到寿毛先生都读过的。

来源：太原日报

作者：何远、孙国华、高福庆

原标题：晋藩遗事：溯源家世犹可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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